《瞭望》文章:"農轉非"九年拒繳千萬電費 一些失去自己熟悉的土地和都市生存技能的"農轉非"人員,正在以長期拒繳電費表達自己的不滿
文/《瞭望》新聞周刊記者王金濤
重慶經濟技術開發區兩片"農轉非"住宅區共2477戶居民,1998年6月以來連續9年拒繳電費,到今年11月已累計欠費1433萬元。
采訪中《瞭望》新聞周刊記者了解到,這兩片居民之所以拒繳電費,源于對缺乏保障的城市生活和以往安置政策的不滿。 一方面是被動成為"市民"并日益走向困窘的"農轉非";一方面則是1433萬元之巨的國有資產流失,如何在"城市化"過程中更加尊重農民的現實選擇;如何進一步細化相關的城市化配套舉措,重慶經濟開發區這一"城市化"與"民生"兩難困局具有標本意義。
重慶市南岸區金山支路和大石橋居民區系重慶經開區農轉非安置區,共有2477戶居民。重慶市電力公司材料顯示,1998年6月前這兩個片區用電由經開區物管公司管理,之后由經開區出資裝表移交南岸供電局抄表收費,但兩片區居民至今拒繳電費達9年之久,截至今年11月累計用電3439萬千瓦時,造成1433萬元的國有資產流失。9年間,南岸供電局為催收電費多次對兩片區停電,但一停電居民們就聚集起來圍堵交通干道。
據南岸供電局局長牟林介紹,為提高供電安全和電壓質量,促進兩片區居民繳電費,供電局自籌資金165萬元,于2005年6月31日完成了對兩片區電力線路的改造和一戶一表安裝。但兩片區居民在改造完成后,僅繳了一個月電費,便又集體拒繳電費至今。供電局多次向當地居民宣傳用電知識,要求他們及時繳納電費,卻遭到一些居民的強烈阻撓,甚至推搡毆打電力工作人員,導致抄表收費工作無法正常開展。那一年,政府派出100多名警察和城管人員配合電力工作者強行催收,卻遇到了居民們的強烈抵制,他們聚集在一起,前排是老人,第二排是小孩,第三排是青壯年,堵在小區通道門口,政府為保穩定不得不讓執法人員撤離現場。
在繁華的南岸區市中心,破舊不堪的金山支路住宅區顯得格外"另類",樓房密密麻麻,旁邊有不少違法小建筑,私拉亂接電線較嚴重,有的住戶門口雖有電表,但電表已損壞,或電線未經電表就被接走。由于長年拒繳電費,居民們做飯、燒水、取暖、制冷都無節制地用電,造成電力消耗陡增,火災隱患十分突出。今夏8月,兩片區因電力負荷過重,發生了銅芯主電纜燒毀的安全事故。當兩名電力工作人員進入配電房檢修時,一些居民卻將兩人關閉鎖在配電房長達4小時之久,當時配電房內溫度高達60℃以上,兩人嚴重脫水,后來執法和醫衛人員只得強行把他們搶救出來。
源于不滿安置政策
本刊記者最近在重慶南岸區金堰社區采訪了兩片區30多名居民代表。代表們反映,他們對農轉非安置政策不滿,只有以拒繳電費來表達不滿,自己的訴求才能被"當回事兒",而對付停電的辦法也只有堵馬路。
周育海等代表說,這里的居民本是南岸區南坪鎮的農民,長期以種菜和搞副業為主,過著富裕的生活。1996年,他們的所有土地和房屋被經濟技術開發區開發,大家就搬到這里農轉非。本來兩片區的樓房按規定只能蓋9層,卻蓋了11層,而且樓房密度高,房屋采光差,樓梯過道窄。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,經開區將房價由原來的每平方米100元降到了30元,大家才住進來。起初,由于大家對住房不滿意,經開區一直為居民們墊付水電費。1998年南岸供電局開始管理后,經開區不再墊付這筆費用,從此居民們不再繳電費。
在兩片區走訪時,本刊記者發現不少房屋的確采光不好,而且基本上沒有手機信號。在金山支路住宅區8棟2單元1-1號吳同業家57平方米的房間內,白天關了燈后一片漆黑,房頂較低,無法吊電扇。周育海說,現在金山支路樓房還沒有合格證。由于房屋質量不好,經開區對一些住戶給予了補償,但補償標準不一樣,有的8000元,有的6000元,有的1000元,有的分文未得。居民羅遠碧說,樓道里又黑又窄,上歲數的人上樓,不是碰腦殼就是碰腳。
南岸區金堰社區居委會主任劉志遠也是農轉非人員,據他介紹,目前群眾主要反映五個問題:一是房屋采光不好,而且采光不好的補償金分配不均。二是11棟、12棟樓的房屋出現裂縫,存在質量問題,但至今沒有維修。三是農轉非時16歲以下的孩子沒有生活安置費,現在這些孩子已長大成人,其中大多數生活困難。四是由于大多數農轉非人員沒有正式工作,沒有參加社會保險,但現在農民都參加了新型農村合作醫療,因此居民迫切要求參加社保。五是居民們對農轉非時集體財產的分配有意見。
周育海說:"我們700個娃娃沒有領安置費,這筆錢總共有幾千萬元,我們欠多少年電費才能抵得上這幾千萬?以前經開區替我們繳電費,說明國家欠我們的,現在經開區不給了,供電局也是國家的,就該讓我們欠費。如果答應了我們的要求,我們就繳電費。"牟林則一肚子委屈:"供電局是國有企業,上級要考核國有資產增值保值,苦果子怎能讓供電企業吞下去?"
重慶經開區南區綜合管理辦公室副主任羅斌說,兩片區農轉非居民安置絕對符合政策,而且在不突破政策的前提下對他們能優惠則優惠,因此經開區當初才給他們墊付水電費。關于房屋質量,管委會有竣工驗收報告,只是后來房屋有破損,經開區都給予賠償。群眾要求參加社保,這是政策問題,單憑經開區解決不了問題。這些居民1995年農轉非時,政策規定16歲以下的孩子沒有安置費,但半年后政策就變了,他們沒有趕上好政策,這也是沒辦法的。群眾認為現在的政策好,心里不平衡,但他們拒繳電費、亂用電是不講理的。
避免農民"被動進城"
兩個農轉非片區居民長年拒繳電費的深層次原因,是許多居民生活陷入貧困。隨著城市的發展,兩片區進入了南岸區中心地帶,周圍高樓林立,相鄰的泰正小區富麗堂皇,但兩片區卻臟亂不堪,被稱作"貧民窟",尤其是金山支路住宅區,兩排樓間的馬路自發形成了自由市場,小販們在這里經營蔬菜和肉食,一層住宅樓旁邊搭建了一些違規建筑,變成了食品煙酒店、理發店、麻將館等門市。許多居民生活水平下降,終日無所事事,只是打牌、閑逛和"擺龍門陣"。
居民胡保華說:"我56歲,沒有工作,沒有退休金,每月連210元的足額低保金都領不到,只能領135元,什么都買不起。"羅遠碧說著說著哭了起來:"我們原來有地種菜,農轉非后什么收入都沒了,既不是農民也不是市民,人不人鬼不鬼。我動過兩次手術,花了1萬多元,都是自己掏錢,現在連溫飽都成問題,簡直在饑餓線上掙扎。"她一邊哭一邊撩起褲管,讓本刊記者看她在樓道里撞壞的傷腿。
陳尚賢老人告訴記者,他家住房原有300多平方米,兩樓一底,農轉非后只有70平方米,一個孩子殘疾,一個孩子賺不到錢,現在一家人一共才拿350元低保金。
牟林認為,農轉非居民拒繳電費事件說明,農村城市化,必須給農民想好后路,使其充分就業并參加社會保險,否則他們就是城市的隱患,增加不穩定因素。他們失去了土地,又很難改變農民意識,缺乏生存技能,于是賴在國家身上,讓供電企業成了冤大頭。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,就應該重新安置,但重新安置的難度太大了。
羅斌說,隨著社會發展和物價上漲,農轉非居民與城市其他群體的貧富懸殊越來越大,淪為困難群體,矛盾越積越多。另一方面,農轉非居民很難改變農民習慣,不講衛生,不講道理,又依賴國家,變得懶惰起來,他們表面上是市民,骨子里還是農民。因此,今后安置農轉非居民應以分散安置為主,這樣能促使他們盡快融入城市,并掌握謀生手段。
重慶新市民文化研習中心主任朱藝認為,我國城市化浪潮勢不可擋,農轉非人員一旦安置不好,就可能形成一個個貧民窟,并不斷產生社會矛盾。因此,城市化不僅是大城市的擴張,更是小城鎮的繁榮建設,這樣才能讓農民自主進城而不是被動進城。
《瞭望》文章:城市化,應尊重農民的自主選擇
"我們都不愿意當市民!"這是采訪時重慶市南岸區金堰社區三十多位農轉非代表態度堅決、異口同聲的表態,為了讓本刊記者相信他們說的是真話,他們不約而同地一齊站起來,提高了嗓門。
至今,這一幕仍然深刻地烙印在記者的腦海里。
城市化,既是統籌城鄉發展的必然選擇,也會給日益膨脹的城市帶來諸多問題。應該看到,城市化的主體是農民,而從農民轉變成市民,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過程。目前我國進城的農民大體分為兩類:一類是在城市里打工、做生意的農民工和小老板,他們已經在城市就業、創業,實際上已經離開了土地,并漸漸融入城市;另一類是城市擴張所造成的被動進城的農轉非居民,他們失去了原來的土地和房屋,被安置在城市的還建房中,為就業難和社會保障難所困擾。前者進城是自愿的,后者進城則是被動和無奈的選擇。
農民被動進城的弊端,正在日益顯現。這部分農民大都是城郊農民,多以種菜、養殖、做小生意為生,生活比較富裕。城市擴張和城郊土地的大面積開發,使他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。他們往往被安置在城里的格子樓中,隨著物價上漲,政府發放的安置費和補償金很快花光了,由于缺乏技能、文化素質不高,他們很難在城市里找到飯碗。于是,這個群體逐漸成為新的城市貧民群體,并不斷滋生抱怨和抵觸的情緒。重慶經濟技術開發區的兩片農轉非居民區,就是例證。
不僅僅是拒繳電費,農民被動進城并釀成禍端的事情還在不斷發生。因此,城市化盡管是一股不可避免的潮流,但也應該尊重農民的自主選擇:愿意進城的,政府可順水推舟;不愿意進城的,最好讓其繼續務農。否則,政府可能要為其負擔無限的責任。
城市化與農民被動進城確乎是一對矛盾,但并非找不到破解的良方。事實上,被動進城農民主要面臨就業難和保障難,政府單靠資金安置難達目的,必須從增加其財產性收入和健全社會保障體系著手,這樣就解決了被動進城農民的后顧之憂。